資格考結束了。沒有筆試、沒有教材、沒有考題。把這一年多來接觸到的研究們、萌發的「研究靈感」雜揉文獻,形諸文字,寫成雙行間距將近四十頁的研究計畫繳出,並在前天進行三十分鐘的口頭簡報與三位口委問答(近一小時)之後,一個月就這麼過去了。
我不會用歷劫歸來,但這段全心投入一件事物的時光,確實如夢一場。實地的場景不過日常、租處與學校,真正的舞台卻在渾沌的腦中,在眼與手、指導教授的回覆與word文件內滿江紅藍綠黑的追蹤修訂之間。我親身碰觸到了極限,那是思考的極限、所知的極限、視力的極限,以及最赤裸僵硬的、肩頸的極限。
夢醒之後(包含由指導老師買單的實驗室同仁聚餐、以及事後修改計畫的師生討論與同儕討論),我和Pitodogo煮了一鍋屬於我們的家常菜,飽餐之後瀏覽著月底要去寮國旅行的相關資訊。在新加坡雨季微涼的早上慵懶地起床,洗晾衣服、和父母通訊,將昨晚特意留下的剩菜微波來吃,喝了一碗清淡的蘿蔔排骨湯。我想著,原來這才是我的生活。在摒棄一切需求與心緒的夢境裡,有時會被「沒有生活」這樣的憂慮襲擊而焦躁不安。
曾幾何時,生活也像個必須認真規畫執行檢討修正的專題;不注重健康、死當!家事沒做、死當!沒有興趣、死當!沒有社交、死當!就只是每天睜開眼睛刷牙梳洗之後,是否對當天即將來臨的事物有所期待;就只是拿出待辦事項清單,是否心甘情願地去完成手上的任務。在那段難產資格考研究計畫的日子裡,這些關於生活的眉角,在我的腦海裡徹底缺席。我亦沒有心力去懷疑自己正在「生產」的東西有什麼價值或用處,以及能否達到老師、口委、學校設定的標準(如果他們有過明確的標準的話──這畢竟不是一個「會不會過」的考試,倒比較接近短期成果驗收)。「那是我該做的事而去做」,不是為了討好誰、不是為了讓我看起聰明負責、甚至不是為了學會些什麼,在那樣無從考察自己所做一切有何意義的惴惴不安中,我第一次體會到這種心情。
一直以來,我都比較習慣先探尋外界的各種標準,父母的期待、老師的偏好、社會的規範、伴侶的眼光,這些存在於我之外的「應該」,我遵從得理所當然(是的,可以避免懲罰或者獲取好處)。至於存在於我之內的「應該」是什麼,或者它是否真的存在、有存在的必要,我向來都沒有答案。
在那場碰觸極限的夢裡,我好像遇到了。它翩然而降,看起來不像之前見過的所有「應該」,卻又彷彿由它們的片段與各部位組合而成。我知道它在那裡,像是我生活的縮影,卻又有著完全不同的姿態。
Terrible,but delicious。我想起我的口委之一,在另一個和研究生討論助教工作的會議裡,對於「從學生轉變為老師」歷程所用的形容。作為博士生也許是幸運的,有幾年的時間,慢慢地在「義務」(除了研究之外的行政瑣務、批卷義務、教學義務)加諸己身的過程中去反思角色的轉變。當然每個人都是在充滿許多不確定的邊界,從蠻荒之境開始點點滴滴的累積。
我一直以為「So what?」是所有問題的終點,直到下筆寫研究計畫、站上講台給大學生講課,我才發覺,有時候即使不覺得「what」,也得強迫自己用殘破不堪的答案去說服讀者和聽眾。作為聽者可以盡情地提出「So
what?」一類、甚至更為尖銳的問題,但作為講者,他的「應該」就是給予答案。給予一個明知漏洞百出,但因為沒有更好的、所以只能暫且接受的答案。為了給出這個答案,講者必須窮盡自己的生活與生命去尋找。不管有了什麼發現,都不能放棄繼續追尋「可能」更好的答案。
為了這個「可能」,對與錯、優與劣、高與低,都得暫時離席。只有自由的心靈,有遇見「可能」的可能。
做夢是一項耗力費神的活動,生活也不是什麼輕鬆的專題。從漫長的夢境中真正清醒難如登天,隨時都有墜回早已慣習的夢境的誘惑,或是拋棄這個痛苦的、躍入另一個歡欣的夢境中的渴望。
可是沒有什麼,比長泅於無岸之河、酣於不醒之夢,更可怕的事了。
可是沒有什麼,比長泅於無岸之河、酣於不醒之夢,更可怕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