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黑島青318攻佔立法院,已經滿一個月了。我從懵懂、起鬨、挫敗、絕望、自厭,到在閱讀中質疑、討論中爭辯、轉文中迷惘、書信中探尋。在龐雜的議題毛線團中想理出幾條思路線頭,想寫些什麼又收手、甚至想散布線上問卷試圖量化意見又作罷。
親眼看見試圖逃避、放棄的自己,在低潮甚或狂亂的情緒中緊抓著偶然的漂流木。恐懼與軟弱是內心的暗影,啃噬著想成為公民的意志。
「讓我們停下腳步的,不會是絕望,而是放棄。」
因為這句話,因為在以這句話結尾的〈一場服貿熱雨下的太陽花〉youtube影片裡看到好友去支援醫療站的身影;3月27日,我終於打起精神,把使我恐慌無比的馬先生賣台陰謀論放到一旁,每天利用收data的空檔、晚餐後自己的時間,一篇一篇地爬著文。
這篇文章,是我幾番掙扎及自我辯證的總整理,是我想刻在手背上不允許未來的自己善忘的階段性報告。它有著崩潰及壓抑交錯的洶湧情感,為了駕馭此情感而笨拙執迷的試圖理性的反省與思辨。它像研究一樣充滿了沒有解答的問號,它就是我,試圖與台灣社會持續互動、維繫認同與歸屬的我。
在無法到現場參與運動、只能夜以繼日爬梳相關文章的私人徒勞中,某一天我突然明白。原來,原來我最怕的,不是服貿背後以經促統的野心、不是那些政治冷感者的冷嘲熱諷、甚至不是執政黨挾其龐大資源經由媒體所作的操弄。這些我都怕,但我最怕的是,這場運動一如野草莓以來的所有運動,倉皇散去。即使在324行政院強制驅離、330凱道遊行之後,太陽花空前地博得主流媒體注目的成果已然顯而易見──我仍然焦慮,擔心這不過是一場格外盛大的嘉年華,只是民主口號喊得比以往優雅漂亮,組織與行動更確實完整,因此號召了更多人走上街頭,但在風波平息之後,什麼都不會改變。
我很悲觀,悲觀地不願在一次一次的失望後去相信民主在台灣真正實踐的可能。但我之所以絕望,是因為自己什麼也沒做。這些年來,除了隨興所至地在Facebook上點閱朋友轉錄的社會議題貼文,我仍舊秉持著不讀新聞,僅偶爾心血來潮與Pitodogo討論台灣發展(大多是將台灣的就業環境及改善可能與坡國做個比對)的習慣。
我是一個不及格的公民。更讓我深感罪惡的是,沒有人在意,沒有人譴責我不該如此。
彷彿政治本就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事,在這景氣低迷的年代,獨善其身看似理所當然。我無法接受,而這只是,這次運動中我發現自己無法接受的其中一件事。
關於民主及統獨
記得第一次民選總統那年,中國在台灣海峽進行砲彈演習。那一年,我爸問我,妳支持台獨還是統一。那時我還天真地以為,有可能和民主化的中國統一,那時我甚至還未愛上中國古典文學(只是在金錢誘因下多背了幾首唐詩、在我媽堅持下死記了不少成語),只對《畫說中國歷史》的故土河山有著朦朧的思慕。
過了好些年,我漸漸懂得「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像所有七年級生歷經二次政黨輪替的青春歲月,眼看在青年心中點燃野火的作家、倡議民主的政治學教授,一個一個換了位子也換了腦袋卻沒有實質監督的力量,政治依然是閒人勿近的骯髒事。我開始懷疑,
民主真的好嗎,或說,民主真的適合台灣嗎?
如果大家心中仍然期待明君降世,萬能政府解決所有問題,每過幾年熱熱鬧鬧投個票,說服自己人權自由民主富裕和樂無一從缺……但如果沒有世上沒有烏托邦,我們只是矇起眼睛、耽溺於小確幸,即使買不起房子、找不到工資與工時合理多少能兼顧興趣的工作,都告訴自己沒有問題,我只是還不夠努力;即使媒體成天餵養我們垃圾,意圖使我們忽略美麗海灣滿布油汙、幽靜小島堆滿核廢、官商勾結蠶食鯨吞憲法賦予我們的權利,我們也只關心哪座山的櫻花開了、哪間咖啡店或小餐館頗受好評、哪隻小貓的神情無辜到足以融化人心(不好意思,這些都是我的個人嗜好)──即使不看不聽不重視影響所有個體至深的「結構性問題」,我們仍驕傲地認為台灣擁有民主法治的華人社會──那是菁英政治好、民主政治好、還是披著民主之皮骨子獨裁的政治好,我實在不知道。
沒有真正的公民,就沒有真正的民主。但在民主自由的社會要求所有人都要在意同一件事,又好像妨礙了他人「奇怪耶,不想關心不行嗎」的自由。
我很想自私地說:對,不行。要人權自由,就要負起公民責任。
面對中國的快速崛起及從未改變的統一意圖,我還想大聲疾呼:沒有時間慢慢調整體質了!沒了主權,談何民主?
無力與矛盾在我心中積累了無處宣洩的憤怒。我心痛,無法面對自己的心痛而出走。但這一次,我終於深切地體會到,在獨裁中國的現況下,台灣主權是民主的基礎。真正的民主於我而言就像廢除死刑,是高不可攀的理想,但民主再失態、經濟再遲緩,我都無法接受主權不再獨立的台灣。
我主張台灣獨立。
不是國名的問題、時間的問題,甚至不是民族血統的問題(移民社會談什麼血統)──我無法將自己心中對台灣的認知與情感具象化──我想這可以稱為任性,我只是任性地想要自己生長的土地,免去中國獨裁政權的摧殘。
關於藍綠
然後我哀傷地想起,快三十歲了卻連關係到國家未來的政治主張都遲疑著說不出口的理由。心理學告訴我,外歸因和內歸因的傾向所做出的推論都無法反映真相,只能顯示出人們決策的習慣和心底的需求。由於個人軟弱逃避的內歸因,及政客多次炒作族群議題撕裂台灣社會的外歸因,都對,也都不對。
大量閱讀網路上各種論述,撇開邏輯低劣意識形態主導流於謾罵的文章,我首次驚覺自己從未客觀的認知與思考過程。這不是說我向來認為自己很客觀,而是我向來警惕要不斷檢視自己主觀的立場與假設,聲明那些立場與假設,檢討那些立場與假設。我以為這樣就夠了,我以為我很清楚自己的政黨色彩,並杜絕它在我對社會議題進行思考與判斷時的影響。但我錯了,我終於發現,
每個關心政治的台灣人,內心深處都有一條藍綠光譜,所有的議題及臉孔(包括自己)在光譜上都有一個位置。
這條光譜也許是由統至獨,也許是由外省權貴至本土草根,也許是由愛清潔有禮貌至愛國罵沒水準,也許是由北台灣到南台灣,也許是由依法行政到為反對而反對……縱使有不同版本、不同標籤,這條光譜總會在我們不經意(甚至很努力客觀中立)的時候,扭曲一些資訊、關閉一些正常的思考迴路。
我終於理解,縱使有超越藍綠的議題,超越藍綠的論述,也沒有徹底的,超越藍綠的判斷。因為人不是只有理性的動物,或許是早期經驗裡行為與獎懲的制約連結,或許是家長親友的耳濡目染社會學習,或許只是某種看似與藍綠不完全對應的認同(比如統獨、職業、對品味的偏好);只要是與政治及社會有一定程度互動的人,就會受到情感認同的牽引。我想到國民黨權貴就噁心,和素食主義者聞到肉味就想吐沒什麼二樣。
藍綠光譜所形塑的本能太過自然、太過根深柢固,以至於超越了意識能夠覺察的範疇,悄悄地、小小地,自動化地調整了我們認知與決策的歷程。
所以我強迫自己收回對學運的同情,對執政黨的敵意,我強迫自己去試圖理解談判的難處、執政的考量、政府的願景(如果有的話),我沙盤推演、角色扮演,人格分裂似的在反服貿的論述中休憩(取暖)後再挑戰對立面的思維邏輯。我碰觸到了自己的極限,我無法抹除內心深處的藍綠光譜,也清晰地看到Pitodogo的光譜。
我轉而探究形成光譜分布的遠因近因,分析光譜在什麼時候、碰觸到什麼關鍵字、什麼狀態下,影響了我(或Pitodogo)從理解資訊到推理判斷的哪個環節。我們為何行動與不行動、認同與不認同、能接受與不能接受。
也因此,我才終於說得出口。雖然我接受了有著藍綠光譜的自己,卻更確定我無法接受,任由藍綠光譜主導所有思考與判斷的自己。
希望我的發現嚴重偏誤,希望「不藍不綠者不三不四」的現狀只是一場噩夢;如果我不幸言中,我真心希望對下一個世代而言,超越藍綠光譜簡直輕而易舉。
關於行動及媒體
通往下一個世代的道路,於此展開。或是說,我冀望它就此展開,透過公民參與政治的行動及愈加豐富自主的網路媒體,不斷延續下去。
很多人都指出這次運動的重要成就,是網路串聯及廣告運用。不同於過去著眼於如何取得曝光率、博得媒體版面,以增加輿論壓力,這一次運用參與者在半天之內以小額募款取得足夠款項,購買蘋果日報與紐約時報的全版廣告,直接向置身事外、不清楚議題、或仍在觀望的人表明立場與訴求。這一大動作不但製造了話題,也獲得了主流媒體的注目。
能攻佔主流媒體對於行動來說有其指標意義。台灣的傳媒界在政府與財團長期進行置入性廣告與行銷後,氣氛已逐步惡化,至旺中事件達到高峰──媒體失去(或放棄?)了作為民主社會第四權「輿論」的功能,淪為有權力及資源那一方的打手;正因如此,合法並合理地購買廣告為運動進行自我宣傳,是相當有效的策略。然而,多數媒體均有其政黨色彩,呼應著每個人心中的藍綠光譜,親綠營媒體的支持同情和親藍營媒體的撻伐奚落,都只是過去報導傾向的複製品。這場運動除了發現壹傳媒的重要價值之外(追求真相這樣基本的標準卻只能靠向來以話題性取勝的媒體維持……真令人感嘆),也開拓了網路平台的疆域。
一場運動如果只能吸引大家目光,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它的貢獻是有限的。但如果在目光之外,還能喚起非參與者對議題本身的注意,算是站上了公民運動的一壘。當年的野草梅只能算打了支界外,但我們也不能好高騖遠的認為太陽花已經擊出全壘打。在我看來,募款買廣告充其量只是站上一壘,而避開以服貿正面對決、主攻反黑箱的策略則是支漂亮的犧牲打,讓運動成功站上二壘:在獲得群眾注意的基礎上,激發了對議題的討論。而讓討論從各種角度持續下去的助攻手,就是網路平台(包含投稿刊載較迅速自由的網路媒體、快速在個人的社交圈中傳遞資訊的社群網絡如Facebook、及私人公開表態的部落格等)。
當然,把運動的重點放在反黑箱服貿而非反服貿有許多考量,並非能站上二壘的唯一因素,「服貿」本身與統獨相連的敏感性也很重要。因為服貿簽訂(嚴格說來是執行與落實到法治內,簽都簽了)與否,關係到個人生計,也關係到國家發展,於公於私,都有考慮的必要。這時候,政府卻來了一顆大暴投,3月24日凌晨警察強制驅離攻佔行政院的參與者,讓運動推進三壘:有了討論還需要作出判斷,3月30日凱道遊行,五十萬人向政府及其他人民展示了他們的判斷。
(註:最近幾天一直在看棒球漫畫,就順手用了上壘的比喻,但在時序上,紐約時報全版廣告是在攻佔行政院之後,凱道遊行之前,只有蘋果的全版廣告能算在一壘的範疇。)
在我開始寫這篇報告前幾天的4月10日,學生已從立法院退場。立法院長的口頭承諾宛如一顆偏高的直球,甜到像是個陷阱,打得太高就等著被接殺;失去了立法院這有利現場之後,回本壘的短短八十八英呎變得無比險峻。
兩岸協議監督條例還沒立法,服貿也不會由行政院撤案。這顆飛到外野上方的球,還沒落地。
看臺上:無法下場的候補及置身事外的觀眾
運用棒球比賽的比喻有其危險性,彷彿將政府與人民化為爭奪輸贏的二支球隊。然而,民主政治的基本是主權在民,實務運作上,民眾將資源與權力交予政府,政府的責任是執行民意,並非人民的對手。當人民不滿意政府對某一議題的政策時,對立才會產生(球賽才會開始)。
一般而言,人民對議題的觀點不會全然一致,因為人民之中尚有許多次群體,彼此的利益有衝突的可能。因此,每一場表達民意的社會運動,都是運動參與者(而非全體人民)與政府的攻防戰。究竟這群人能否代表全體人民,在服貿這種影響層面廣泛而深遠的議題上,成為非常關鍵的核心問題。這也就是為什麼,年底的七合一選舉至關重要,而網路平台開始流傳許多我稱之為「焦土作戰」的教戰守則。
在沒有上場比賽、非此次運動參與者中,也有各式各樣的人。看臺上,有人全然置身事外冷眼旁觀(a.k.a.「冷漠公民」);有人聲援政府,認為守法與秩序才是民主的基礎;有人聲援運動,認為場上的選手替他們表達了自己的意見,抗議是民主國家的常態。他們或不屑彼此、或互相攻訐……但作為觀眾,再怎麼投入也只能造成一時的聲勢,無法實際成為任何一方的戰力。
坦白說,我不想當觀眾,也不認為民主社會的公民應該置身事外,或純粹嘴砲聲援。在每一個議題每一場球賽中,我認為握有投票權的所有公民,都應該清楚意識到自己的立場,盡自己的能力支援球隊。一如本文一開始所說,我無法接受在一個民主國家,政治只是少數人的事。而這場運動除了核心訴求的勝負,我希望(即使很多人都讚許它啟蒙了台灣人的公民參與,我仍持保留的態度)它讓更多自詡為「觀眾」的人民意識到,無論反服貿還是反反服貿,自己可以是所支持球隊的候補球員。
我只是能力不足,還無法踏上球場,連休息區都進不去,但這並不表示我置身事外──放棄去擁有立場、放棄將自己的立場付諸行動。作為候補,我是趕不上這場球賽了,但我聲援的心情和看戲的觀眾不同。即使爭取上場的訓練很辛苦,即使上了場就有輸球的可能,即使要眼看著自己球隊的再見打席擊出高飛球被接殺(或在最後一刻被敲出逆轉再見全壘打),我都不會放棄候補的身分,而是持續思考要如何支援自己的立場。
許多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看臺上、球場外,我們開始看到候補的身影。有人理性地發揮自己的專業,提出服貿對其產業的衝擊(或利多)分析;有人訴諸藝術的感染力,整理球賽的精采畫面拍成紀錄片;有人查找文獻,為善忘或無知的觀眾分析近年來國內外政經情勢;也有人不計形象,勇敢與身邊政治冷感或立場相異的親友對話。
在各種議題上不斷地影響與被影響,這就是公民參與。鍛鍊自己的能力,為球隊盡一份心力,就是看臺上候補球員的骨氣。
絕望不會使人停下腳步,放棄才會。
下一階段:服貿、左右派、世代差異
兩岸之間不管談什麼,都無法避開政治,這是我的基本假設,目前尚未被任何攻勢推翻。這次運動從反對政府欲強行通過服貿開始,我從身為一個懵懂的觀眾逐漸選擇了反黑箱服貿的立場,成為這場運動的看臺候補。
我看見了自己心中的藍綠光譜,看見了場上選手精彩的表現,更重要的是,我看見愈來愈多的看臺候補穿梭於場內場外、網路上與現實中的身影。我知道自己並不孤單。雖然身在國外,我終於有勇氣再次提起出走時放下的沉重,重新開啟早已鎖上的鄉愁之門。我要前進,即使看不到前方的景色(樂觀一點,就是正因為還看不到前方的景色啊)。
關於服貿與自由貿易,我知道的還太少;畢竟整個台灣社會建立在右派的基礎上,視為理所當然的資本主義尚未面臨嚴苛的檢視及徹底的檢討。產業轉型喊了多年卻沒什麼進展,小島台灣的生存法則,我還不知道。關於照顧弱勢與左派,我也還未理清自己的信念;究竟是經濟惡化深化了世代差異的鴻溝使我充滿仇富的悲憤,抑或我真的願意以自己射程範圍內的期望利益去換取財富更公平分配的可能,我還沒有錢,還沒有什麼利益可以犧牲。
可以確定的是,在這場運動之後,我有更多資訊的選擇,也有更多(即使互不相識)一起努力的「夥伴」。在下一個議題、下一場球賽中,我們也許沒選擇同一個立場、不屬於同一支球隊,但想上場貢獻的候補精神確認了我們共同的身分:台灣公民。希望有一天,我們都能以此為傲。
在那一天來臨之前,我會一直抱持著「無法接受自己什麼也沒做、連立場也說不出口」的態度,繼續努力下去。
何況眼前這顆高飛球都還沒落地,怎麼能認輸?
2014/4/19
1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