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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8/08

我也算是中國人嗎?

京華煙雲 讀後感

《京華煙雲》和我相會於第一本電子書的閱讀經驗,也正是我再次離開故鄉,來到西南方的熱帶小島展開新生活的時機。將整個身心投入小說情節中是熟悉的,一如新加坡溼熱的天氣以及作為大都會和台北相仿的氛圍;隨著情節舒展逐步熟悉kindle的陌生介面,或許也預示著在這塊充滿各式亞洲人口的土地上,我將如何在習慣化的歷程中體會到自己原本的狹隘。


這本長篇是林語堂先生式的大觀園故事近代版。我紅樓夢的記憶殘缺,但本書女主角姚木蘭相較於十二金釵,倒可以說是頗具原創性的人物;除卻才貌雙全的老套,在新舊文化交替的當口,與其說她具有寶釵的務實及黛玉的爛漫,不如說她開闊的胸襟雜揉了男性的豪放與女性的包容,因此對傳統婚姻和家庭觀念的擁護並不真正違背對階級與禮教的蔑視。百年前的林語堂先生或許想透過塑造這麼一位女性,作為闡明他心中「中國新價值」最平易近人的實例。

我認為這本書好,就好在它承接了紅樓夢中才子佳人、人情世故的書寫典範──比如才高八斗身體孱弱的紅玉、為了使兩情相悅的青梅竹馬阿非幸福快樂而投水自盡;木蘭雖然愛上了立夫,卻仍坦然接受與自小訂親的蓀亞共結連理、難免黯然卻仍真心祝福立夫與自己的妹妹莫愁;曼娘與平亞兩小無猜的羞怯如何在禮法的限制下,徒留沖喜後終身守寡的遺憾;又比如姚太太不甘長子體仁為丫環銀屏所誘惑、卻料想不到拆散他們同時也摧毀了姚家的和樂、無法享受子孫成群之樂抑鬱而終;來自權傾一時牛家的素雲如何高傲跋扈、墮落被休、寂寞而空虛緊抓著販毒賣國而來的金錢、最後卻輾轉自命為中國的間諜為中國犧牲了性命;素雲的哥哥懷瑜棄糟糠之妻不顧、攀上了名妓鶯鶯之後如何不惜贈妾賣國以求榮,在父親牛思道失勢之後如何陷害曾撰文諷刺他的立夫以報復──同時探討了唯有西力東漸的近代中國才面臨的困難:當舊的價值觀徹底崩解時,青年男女如何自保、如何思考、如何在命運的洪流中做出有限的選擇。例如穩重如大地一般的莫愁如何限制立夫以才華奔騰的文筆針砭時事,以求其家庭的平安穩定;木蘭如何在學生運動浪潮中失去愛女、決心避世隱居於杭州、又如何在全國抗戰的逃難旅途中,體會到中國人民堅忍卓絕的鬥志與生生不息的力量;守舊的清朝大夫曾先生(蓀亞之父)如何怒看白話文運動大興、卻在西醫女婿妙手回春的經驗中態度漸緩;牛家私生女黛雲如何投入共產運動、無視長幼尊卑、憑其勇氣與膽識投入西北抗日以實踐愛國赤誠。

其中我較不確定的是道家思想的運用是否屬於紅樓夢的傳統,但木蘭之父姚思安先生卻足以作為古典小說中「智慧老人」的象徵。他在長子體仁荒唐不肖最終青年早夭的痛苦中絕心紅塵,待兒女均成家立業、妻子也離開人世之後一去十年、在浪跡天涯與修道悟道中實現自我。他隨順自然的思想影響了木蘭,也促成了研究生物學的立夫著書立論,發揚道家對自然的歌詠與細緻的觀察。林語堂先生以說書人的口吻,在將儒家入世、尊卑、禮教等思想與西洋自由開放的風俗及帝國主義唯利是圖的侵略做了鮮明對照的同時,更以道法自然、生死有命貫串了造化弄人的情節,將全書本來就四平八穩的古典架構結束在天人合一的層次,一本世俗的小說,卻始終存在著脫俗的底蘊。雖然明擺著以一個家庭的興衰流變為主軸,卻涵納小至個體、大至時代的精神;清末民初那段動盪血淚的歷史,被置於天道的格局中,獲得了文學的昇華。

這樣寫起來好像流於一些抽象的詞藻,但這部筆力並不嚴肅的作品中確實喚醒了我對古老中國的情感、由年幼時人文啟蒙與青年時對詩詞之喜愛所交織成的某種中國夢。如同Nana與我同遊北京後所寫的〈北京長城〉一文中所述的,台灣學子被迫浸淫在上一代與上上一代對故鄉山河的眷戀中,自顧自地發展出對於中國的虛幻想像。那些錦繡山河的風光雖不在我們的生活經驗裡、源遠流長的文化卻經由語言藉由教育從未散去;「中華民國在台灣」是多麼涵義豐富的七個字,我在去美國留學時所度過那個由華僑主導的國慶升旗典禮中第一次體會到……想必在人名店名與地名都是由閩南話直譯為英文拼音的新加坡,更會深刻地感受到。

中華文化。三四千年來政治單位分分合合,號稱來自五千年的源頭看似從未斷絕,但至今這個概念究竟為多少人民所共有?並非所有邊疆民族都有外蒙的運氣,如果硬要說藏人、滿人、維吾爾人、台灣人、新加坡的土生華人,都共享著華夏的精神似乎有點勉強,這些人之間的相似性到底有多高?對自身次文化與泛華文化的認同又有多大的差距?我們雖然不是只讀孔孟經典長大的,但儒家的思想依然深入人心、家庭的價值仍廣受重視;到底國界的劃分要以什麼為基礎,我只有愈來愈模糊。

我的台灣認同至此,愈來愈像不願服輸的一口氣。台獨愈來愈像是國民黨對共產黨的仇恨遺毒與民進黨對白色恐怖的撻伐之總和。嘿,我們這一代已經長大了。在我眼裡,不斷強調進軍大陸、無視經濟獨立之必要性的國民黨,與不斷挑起省籍情結、不讓仇恨過去的那個民進黨(這表示我期待有一個真正重視台灣人民福祉的「新民進黨」),都在賣國。而這個國,目前為止還是「中華民國在台灣」。(我剛剛居然打成「中華民國愛台灣」,差點沒笑死。)

上一篇認真的政治文已經是三年之前,第一次離家求學的那年十月。從那時候到現在,我和Pitodogo遭遇了一些事,漸漸地對於那座小島的失望已經深沉到再不想討論、不想反思。行動上,我們頭也不回地離開那裡,拋下父母家人、朋友與美食(哈);在心底,我們以憤怒和冷漠處決了鄉愁,凍結了貢獻一己於社會的理想。

但在一個人的時候、這樣讀著古典小說、或想念起台灣小吃的時候,我仍默默地覺得,即使是那段虛無憤怒的時光,自己仍渴望與那塊土地和解,並格外感到計畫一去不返的這個我,心中多麼荒蕪。

於是,我靜靜闔上那扇門、暫時鎖上這份矛盾。
提不起的時候只好放下。只好。